驼峰82
				 
				1976年唐山大地震前,专家预测,河北可能会发生地震,青龙县一把手冉广岐得知后,力排众议,把青龙县47万民众疏离到室外生活,全县男女老少日不闭户,夜不内宿,他说:“如果预测不准,我承担一切后果,宁愿丢掉我的乌纱帽,这47万人我也一定要保下。”
这话砸下来,屋里和走廊都安静了半拍,旁观的人屏着气,心里却往下一沉。讲述这段事的是个看客的眼睛,跟着县里人的脚步看过去:院坝里第一顶油布被撑起来,长凳一排排摆好,饭锅换到巷口生火。煤烟混着潮味,老人在风口处裹军大衣,嘴里嘀咕几句又憋了回去。孩子们一开始还当露营,蹦跶着数星星,很快被大人按在毯子上别动。狗在边上打转,没谁让它进屋,井台周围的水面时不时冒出细小的泡,像发虚的气。
县里分了片,谁到哪儿睡写在木牌上,领碗、领被子都过秤点名,忙得人忘了饿。粮站的女站长把仓门一锁,不让人乱拿,第二天清点完按人口发,手指头被绳子勒出一道红痕。民兵把砖头码成矮墩,支起雨披,怕夜里落潮气,毯子受潮。有人小声问“真要这么来?”没人接话,只是又端来一壶开水,给老人添上。墙根下的黄鼠狼溜达了一圈,停在路口嗅了嗅,像是找不到原路。
到那天前后,天色闷着,风像被塞住了,不远不近地有铁器轻撞的声响,心口跟着发紧。半夜里有只公鸡乱叫,紧跟着地皮一沉,像有人拽住毯子猛一抖,世界里的器物齐刷刷地响。碎瓦贴着地飘过去,远处房檐像被人轻轻一推,歪了又倒,尘灰冲天。外头的人挤在一起,谁都不往里迈一步,手伸出去相互拽着袖口。一个木匠按着地面,脸朝暗处,牙关发紧,良久才吐出一口气,示意还得再等等。有人摸了摸布袋里压着的户口本,指尖都是汗。
天亮得很慢,像有人把灰布一层层揭开,镇边的墙像切开的糕,断口整整齐齐。发电机没电了,农机站的师傅掀起袖子找火花,嘴里念叨着别再抖。队里先把伤的送去卫生院,背不动的抬门板,年轻人抄铁锹,先清路再看屋,谁都不准单独往里冲。女站长挨家登记损失,拿着铅笔写得指尖乌黑,晚上又把米桶翻一遍,生怕抖散了错发。冉广岐在人群里走来走去,鞋帮子全是灰,遇见红着眼要回屋的人,抬手拦一下,再把人领到牌子底下坐着喝口水。
这样的苟且安排,后来竟成了那几天最踏实的秩序,像一根绳把乱麻攥住。有人去找鸡,抱回来的只剩羽毛,还是把锅里水烧开了,给孩子冲了一碗糖水。余震像有人远远扔来的球,砸一下就走,大家彼此对了对眼神,心里那口气不至于散。晚上开始轮班守夜,拿个手电绕着走,踢一踢松土的边,记上一笔。谁家有娃哭,旁边人递过去一块饼,一句“再忍忍”,也就不哭了。
许多年后,别处遇上急事,影子总是照回那一夜。江南有城暴雨,老旧小区的网格员把手机音量开最大,发去一条条集合信息,楼道里水没到脚踝,她把卧床的老人背到楼下板车上,肩膀上被雨拍得发疼。海边赶台风的日子,渔港的灯塔一暗一明,镇上的小伙子撑着反光旗,在桥头拦住轿车,后窗里小孩趴着看他,眼神里一半是好奇,一半是不明白。山里的通校老师骑着小摩托,沿着村路挨家扣门,把学生名单念完才转弯。
有人怕担责不敢拍话筒,也有人把签字放在前面,磕磕碰碰地扛住了。厂区里一位班长按了停机键,生产计划往后挪,第二天给工人加了碗蒸菜,算是赔他人的心。苗寨的广播用本地方言喊话,老人听明白了就收起晒谷子的簸箕,跟着走。城里社区把地下车库的车往坡上移,保安抱着一只猫,一路被抓得满手血丝,也没撒手。
等事儿过去,他们又回到琐碎里,清单上的螺丝一点点补齐,孩子的作业签字不落下。谁从他们身边走过,认不出“扛事”的样子,只以为这是平常人。买早饭的人照旧排队,蒸汽在摊边腾起,油条下锅“呲啦”一声,像是对活下来的回应。风铃被风晃了一下,叮当两声,又安静了。后来有人问起当时怎么想的,只有一句:心里过不去那道坎。
要不是有人硬扛,咱们能躲过吗?
